“即使学员上台后没有付钱，课后到了宾馆，辅导老师还会继续‘洗脑’。”丛燕说，感觉就是疲劳作战，有时候凌晨还让去上课，说都到这个年龄了，还没有成就，再不学习就没什么出路了，其实目的就是让你刷卡、再刷卡。 新京报记者 | 程亚龙 编辑 | 甘浩校对| 李立军自誉为“亚洲第一潜能激励大师”的杨涛鸣（本名：杨武成），因犯诈骗罪一审被浙江省宁波市中院判处无期徒刑、没收个人全部财产。法院认为，杨武成先后创建多家公司，伙同他人将其包装成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大师，以“世界顶级潜能开发大师”“全球知名演说家”“亚洲第一潜能激励大师”等头衔，顺利获得线上、线下媒介宣传，以培训快速成功为名，吸引学员到现场缴费听课，并以虚假的成功案例及各种话术，让学员持续交付财物升级会员等级。经查，杨武成等人顺利获得上述方式诈骗3.8亿余元。此前，杨涛鸣因在宣传中提及曾将“一根头发卖6万”“一张白纸卖4万”等言论，被称为“成功学大师”而备受关注。网传课堂视频中，杨涛鸣自称可以帮助学员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卖出任何物品。2023年初，多位受害者及李旭反传销团队对杨涛鸣开设的课程进行举报，警方立案调查，杨涛鸣及其团队20余人被刑拘。多位受害者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他们在杨涛鸣的课程中不自觉的陷入“交的钱越多，就越能快速成功”的假象，多人刷信用卡或借款缴费，但多次听课内容重复，且无实际作用，导致债务缠身。有受害者称，杨涛鸣的团队按照交钱的多少将学员划分等级，高级别学员拉人听课缴费，可以取得高额返佣，“有些人发现自己被骗后，只能骗其他人来听课，以挽回自己的损失”。6月16日，新京报记者从浙江省高院分析到，被告人不服宁波中院作出的一审判决，提起上诉，省高院已受理该案，现在案件正在审理中。 2023年2月，吸引力公司举办的“超级说服力”课堂上，杨涛鸣在掌声、欢呼声中登场 受访者供图成功的“捷径”高中学历的杨涛鸣，对外有着多个大师的头衔，以及堪称传奇的履历。2009年以来，杨涛鸣先后创建了宁波江东吸引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宁波吸引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等一系列以“吸引力”“涡轮”命名的公司（以下统称吸引力公司）。杨涛鸣及其员工发布的简介提到：他出身于贫困农村家庭，曾经口齿不清、没有自信。经高人点化后，遍访全球数十位世界第一的大师，将顶级的秘诀和智慧带回国内，开启了培训行业的神话：25岁，成为国家级实战型讲师；26岁帮600多家公司倍增业绩，品牌课程引爆中华大地；27岁，被誉为“中国的安东尼·罗宾”，成为吸引力公司董事长（记者注：宁波江东吸引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注册资金10万）；28岁，受邀进行全国巡回演讲，成为全世界最年轻的白手起家拥有劳斯莱斯的人。“传奇”的履历，成为杨涛鸣及其销售团队在自媒体、社交平台的宣传噱头，以此招揽渴望成功的人士，来向杨涛鸣学习取经。2021年5月份，经朋友圈好友推荐，丛燕赶赴宁波，参加杨涛鸣为期3天的“签单高手”课程。彼时，丛燕在甘肃代理的一款消字号止痛产品销路不好，如何快速签单，正是她急需掌握的技能。分析杨涛鸣的履历后，丛燕觉得能去跟这么厉害的老师学习，680元的学费很划算。丛燕记得，培训在宁波鄞州区一家酒店内举行，到场的数百人坐满了会场的大厅，杨涛鸣在欢呼声和众人的簇拥下登场。课堂上杨涛鸣讲了一些基本的销售技巧，还和老学员讲述各自“人生逆转”的案例。让丛燕记忆最深刻的，是王金祥的案例：初中学历的王金祥在工地打过零工、卖过水果、开过卖千层饼的门店，收入微薄。在上了杨涛鸣的课一年多时间后，不仅拥有了自己的奔驰车，还送给老婆一套310万元的豪宅。类似的案例还有“月收入只有5000元的小会计，结缘杨涛鸣后，年薪突破300万”“没有阅历的大学生，在杨涛鸣的指点下，一年多时间全款50多万提奔驰，两年多时间在宁波买下豪华住宅”等。“课程给人的感觉就是，只要愿意跟着杨涛鸣学习，不管学历高低、能力大小，都能挣到钱。”丛燕称。大学生江鹏，也曾陷入“成功可以如此简单”的假象。2021年初，江鹏购买了杨涛鸣的线上课程，半年之后，吸引力公司时常关心他学习进度的客服人员，告诉了他“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杨涛鸣的线下课程要开始了。江鹏犹豫后决定抓住这次与“大师”见面的机会，借了2000元的培训费，从福建坐高铁赶赴宁波。“线上的课程其实也是杨涛鸣线下讲课的录像，但到了现场，那种氛围还是很不一样。”江鹏称，激情的音乐、热烈的掌声、频繁的“对还是不对？”这类成功学大师常用的互动词汇，以及一个个学员的成功案例，让人兴奋，“第一天的整个下午，我沉浸其中，竟然一次厕所都没上。”不过，短暂的兴奋并未给江鹏带来改变，如今参加工作已2年的江鹏回想当时的心境直言“太天真了”。江鹏称，杨涛鸣提到的成功案例，只有头尾，没有讲到如何帮助这些人成功的具体操作、遇到过什么困难、如何解决困难，“都是原来有多差，上课后变得多成功的说辞”。李旭反传销团队的一位工作人员，曾于2023年到杨涛鸣的“超级说服力”课程中卧底取证。该工作人员告诉记者，3天的课程虽然形式有变化，但是核心都是不断地顺利获得话术诱导学员，只要持续跟他学习课程，就可以走上成功的捷径。比如，在课程中的案例分享环节，会有人讲在遇到杨涛鸣之前有多落魄，而学习后人生发生的巨大转变。杨涛鸣也会讲，会员交了几十万学费，他能帮学员做上千万的业绩。 公众号“杨焘鸣”上发布的学员跟随杨涛鸣学习后，取得成功的案例，现在，该公众号已无法被检索到 图源：李旭反传防骗团队公众号被掏空的学员6月12日，吸引力公司一位员工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像丛燕缴费680元的签单高手课和江鹏380元购买的网课，他们内部称为“引流课”，大额的成交主要在线下的课程中完成。丛燕曾相继参加杨涛鸣的“走火大会”“超级说服力”“演讲班”“总裁班”等课程。她说，这些课程大多都是3天时间，每天的课程中，都有新学员上台分享经历的环节，她有时根本就不愿意上台，也被现场辅导老师拉着上台去感受。在台上，杨涛鸣会问学员从事的职业、遇到的问题，然后就说想不想成功？要不要提升自己？要不要为自己买单？丛燕说，在那种氛围下，很难说“不”。50岁的方一萍，曾在2016年的一次培训课上，被杨涛鸣邀请上台。在此之前，小学文化的方一萍为了提升自己的沟通能力并学到赚钱的方法，已相继缴过17000元的学费。在台上，杨涛鸣问她想不想继续提升自己，愿不愿意成为他的钻石会员，享受他一对一的服务。方一萍称，顺利获得此前的一次课程，她感觉杨涛鸣非常厉害，很有水平，她就表达了“想”的意愿，但也明确说了自己因为长期无业，已经没有存款的实际情况，“当时杨涛鸣就以‘女儿被绑架了能不能拿出30万’来激我。”“当时在台上，自己也确实太兴奋了，就现场给朋友打电话，借了30万元，全部打给了杨涛鸣。”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方一萍称，杨涛鸣的手段太高明了，自己完全沉浸在了他的思维里，现在想想，每次去上课，就是让交钱，没有额外学到什么东西。方一萍称，后来，她把自己在长沙的一套房子卖掉，才偿还了30万元的借款。“即使学员上台后没有付钱，课后到了宾馆，辅导老师还会继续‘洗脑’。”丛燕说，感觉就是疲劳作战，有时候凌晨还让去上课，说都到这个年龄了，还没有成就，再不学习就没什么出路了，其实目的就是让你刷卡、再刷卡。自2021年5月接触杨涛鸣的课程到7月份，2个多月的时间里，丛燕先后21次向吸引力公司或服务老师交钱，共15万余元，“基本都是刷信用卡套的钱”。丛燕称，即使交了这么多钱，成为了白金会员，她也并未得到吸引力公司的实际帮助。当时她想就自己代理的产品在甘肃开个招商会，想请老师去帮助做下培训，但询问后发现还需要另外再交钱。“集体大课，讲课内容重复空洞，而成为白金会员后上的秘训课，老师给出的指点也是纸上谈兵，根本落不了地。”丛燕称，意识到被骗后，她就没再参加培训。为了还债，她把自己的宝马车卖掉了。多位受害人称，直到2023年宁波警方对吸引力公司立案调查，他们加入到400多人的受害者群才知道，很多人当初都是借款、刷信用卡缴费，最终不仅没有成为杨涛鸣口中的“成功者”，反而债务缠身。2015年入职吸引力公司担任客服组小组长的吴某供述，其在2016年发现客户听课之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不少客户还举债买课，自己于心不忍曾向杨涛鸣提过意见，但对方让自己到公司楼上去独自反思，后来也不了了之。“打肿脸”包装出来的成功案例直到现在，丛燕等受害人也不清楚，培训课上那些被宣扬的成功案例，是不是真的。据吸引力公司总经理、杨涛鸣的妻子徐淑婷供述，很多成功案例中的人买房买车，都是贷款来的，是打肿脸充胖子包装自己。虚假成功案例有固定模板，要求表现出前后的强烈对比，突出杨涛鸣课程的效果。只有案例越夸张，学习课程后改变越大、成果越突出的人，才有上台分享的机会。 “金祥说创业”公众号上发布的杨涛鸣（右）与王金祥直播连线的视频。杨涛鸣宣称听他课就能赚翻 视频截图王金祥就是其中之一。公众号“金祥说创业”发布的一条王金祥个人宣传片中提到，出身卑微的王金祥自幼承担下了家庭的生活重担，残酷的底层生活让他懂得，学习才能彻底改变命运。他放弃一切，师从全球知名演说家杨涛鸣……2年内实现豪车、豪宅的梦想，不到3年成为吸引力公司原始股东，不到5年时间成为超级千万富翁。事实上，王金祥作为吸引力公司旗下一个分公司的总经理，曾跟随杨涛鸣学习多年，并不像课堂上宣扬得那样成功。在向警方供述中，王金祥称，他2015年时购买奔驰车，其实有二三十万都是借的钱，而购买房子，也是用信用卡套现等方式缴了首付款，还背了200多万的房贷，压力很大。他的这些经历，最早被杨涛鸣作为经典案例宣讲，短期内取得了成功之后他才自己开始讲。此外，成为吸引力公司的原始股东、不到5年成为千万富翁也是不存在的，现在他的存款只有10万元，房贷也没有还清。王金祥供述，在入职吸引力公司前，他也是公司的一名学员，2013年曾报名参加了杨涛鸣的“走火大会”，之后相继缴了8万多元的学费，学习后认为自己能够赚到很多钱，但是回到现实，陆续在几份工作都没有实行，最终他才加入吸引力公司。在被问及为何要在课堂上讲虚假案例时，王金祥表示，这是为了让学员相信杨涛鸣的课程能够帮助他们成功、赚钱，然后报名缴费。而他的工资主要靠拉人上课缴费后拿提成。一审判决书中，多名被另案处理的吸引力公司员工也供述，他们自己及分享的案例都是夸大、虚假、包装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学员不断购买杨涛鸣的课程。除了这些虚假案例，杨涛鸣还以帮学员“开发潜能”“灌顶赋能”等方式，骗取学员的信任。“走火大会”是吸引力公司的培训课程之一。吸引力公司一份宣传海报显示：“走火大会”具体是指光着脚，从600摄氏度高温的木炭火路上走过去，不仅不会伤害双脚，而且能彻底激发人类的潜能，克服恐惧心理，向人生的“不可能” 挑战。有受害者称，在大会现场，杨涛鸣会教学员口吞火苗、赤脚走火、手劈木板等，让大家觉得他很厉害，什么都能做到。新京报记者取得的一段视频显示，舞台上助教人员手持两块约2厘米厚、A4纸张大小的木板面向杨涛鸣，杨在摩拳擦掌后煞有介事的猛击一掌，两块木板从正中间整整齐齐断开。吸引力公司的员工证实，走火时，木炭上铺有水晶砂隔热，快速顺利获得的话，脚不会受伤。而木板用的是插接板，一次某员工购买的木板劈不开，还被杨涛鸣训斥。据徐淑婷供述，杨涛鸣还曾在一对一课程中，为钻石弟子“灌顶赋能”，具体操作就是杨涛鸣用手放在学员的头上，现场会放音乐，杨涛鸣讲一些话，能让人放松，然后就能把财富能量传输给学员。 “走火大会”课堂上，杨涛鸣演示“手劈木板”，在他掌击后，两块两厘米厚的板材从正中间齐整断开 视频截图7年涉案3.8亿新京报记者梳理发现，在吸引力公司及该公司旗下的分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中，杨涛鸣虽然没有占有公司的股份，但却对公司及相关业务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吸引力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张伟玉供述，她既没有公司的股份，也没有决策权，是杨涛鸣让她挂名，当个法定代表人。有知情人向新京报记者透露，工商注册信息中，占股吸引力公司90%的大股东，是杨涛鸣的亲属。多位吸引力公司员工证实，在公司每天的例行早会上，员工还要背诵“公司第一、杨老师第一、绝对忠诚、绝对服从”，要感恩杨涛鸣这类的话。一位入职吸引力公司5年的员工接受采访时称，他们销售员在公司没有底薪，主要靠卖课提成赚钱，公司的收入也主要是靠卖课程和开发高级别会员来赚钱。销售员们顺利获得直播间引流等方式寻找客户，自己开发的客户第一次参加课程的门票费，公司称为“前端”，员工可以拿走40%的提成，之后在课程中或课下再交的钱，属于“后端”，员工可以提25%。学员在向吸引力公司缴纳14万元成为白金会员或缴纳60万成为钻石会员后，如果拉人报课，同样可以拿到高额返佣。据徐淑婷供述，白金学员介绍新学员可以取得前端50%、后端20%的提成，而钻石学员可以取得前、后端50%的提成。公司员工推销课程，根据级别不同，可以取得前端40%至50%、后端25%至40%不等的提成，管理人员有团队提成。白金会员丛燕称，本来报名上课是去学本领，让自己在原本的赛道里进一步提升的。结果到后来发现，实际的本事没有学到，反而是“拉人上课能赚钱”。“有的人明知道在这学不到东西，但因为交钱太多已经陷进去了，只能拉人报名上课。”一名学员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称，他们最终变成给杨涛鸣打工，而杨涛鸣挣着这些会员的钱到处去挥霍，“经常炫自己开的劳斯莱斯、戴几百万的手表，住的豪华酒店。”警方查证的吸引力公司财务数据证实，吸引力公司2016年至2022年间，年业绩在3000万至8000余万之间浮动，7年的总业绩达3.8亿余元。一审被判无期徒刑2023年2月，有受害者及李旭反传销团队工作人员在吸引力公司举办“超级说服力”课程中卧底取证后报案，宁波警方随即对吸引力公司以“涉嫌诈骗”立案调查，杨涛鸣等20余人被刑事拘留。2024年5月，宁波市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检方指控，杨武成（杨涛鸣本名）伙同被告人徐淑婷等人，将自己包装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大师，顺利获得网络平台虚假宣传，吸引学员。课程中，杨武成顺利获得气氛烘托、现场表演“吸管插土豆”“走火”等技能，利用一般人的知识盲区将一些简单的科研现象和原理，打造成激发潜能的效果，鼓吹自己可以使人快速致富，具有赋予学员“宇宙财富能量”的能力，骗取学员的信任和崇拜。同时，编造学员上课前后巨大的事业、财富反差，使大量被害人误以为缴费上课就能轻松发财，进而交付财物升级“会员”。公诉机关认为，被告人杨武成、徐淑婷伙同他人诈骗财物，数额特别巨大，应当以诈骗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杨武成的辩护人提出，被告人给予的课程内容以及价值未得到客观公正的认定，部分学员的陈述证实是为了自己特定目的而购买课程，被告人给予的课程确有帮助到学员；部分夸大宣传的内容仅仅为了增加竞争力，并非为了使被害人陷入错误认识产生购买需求；顺利获得激励使得购买人持续交付财物的行为系商业行为的正常链条，涉案行为至多属于夸大或者虚假广告的问题，未达到实质性的欺骗等意见。认为被告人不构成诈骗罪。在庭审中，杨武成也辩称，其行为都是合法的行为，没有诈骗他人财物。对于杨武成及其辩护律师的意见，一审法院认为，杨武成及其团伙顺利获得打造杨武成的虚假人设，神话杨武成的能力，创设虚假的成功案例，利用被害人渴望改变现状的迫切心理，在现场气氛和各种成功案例的刺激下，使得被害人陷入错误认识、误以为缴费上课就能轻松发财、觉得成功近在咫尺，进而交付财物。杨武成主观上具有非法占有故意，结合其客观实施的诈骗行为，应认定其构成诈骗罪。被告人杨武成及其辩护人就此提出的意见不创建，不予采纳。2025年4月，宁波市中院对杨武成、徐淑婷涉嫌诈骗一案作出一审判决。法院认为杨武成主观上具有非法占有故意，结合其客观实施的诈骗行为，应认定其构成诈骗罪。杨武成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其妻徐淑婷也因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并处罚金600万元。该案违法所得人民币3.8亿余元，予以追缴并返还给被害人，不足部分，责令被告人杨武成、徐淑婷继续退赔。6月16日，新京报记者从浙江省高院分析到，一审宣判后被告人杨武成提起上诉，省高院已受理该案，现在案件正在审理中。（文中丛燕、江鹏、方一萍为化名）